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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日汉字文化的交互关系

2001-03-27 来源:光明日报 冯天瑜 我有话说

同属汉字文化圈的中日两国,在长达千余年间发生着汉字文化的互动,这不仅是指双方共时性的交相影响,而且是指在不同历史阶段,汉字文化扩散源地与受容区在两国间戏剧性的易位。

在古代,中国长期是文化的扩散源地,其首创的汉字及汉字文化传入尚无文字的日本列岛,使大和国家确立之际,迅速实现从野蛮到文明的历史性飞跃。

日本对于汉字及汉字文化开始是和盘吸纳,但由于汉语与日语的语音迥异,结构也大相径庭(汉语是孤立语,日语是粘着语),日本人使用汉字存在“言文分离”、“音意两橛”的矛盾,于是力图寻求文字本国化的途径。8世纪创造以汉字作音标拼写日语以及按汉字意思训释日语的“万叶假名”;以后又通过简化、模仿汉字偏旁创造“片假名”,模仿汉字草体制造“平假名”,得以用表意的汉字和表音的假名共同记录本国语言。自镰仓幕府(1192—1333)以降,形成“和汉混淆文”,即汉字与假名混用的文体,并沿用至今。

日本使文字“和风化”的努力,还表现在运用汉字造字法则(特别是“六书”中的“会意”法)创制日本汉字,如表现山顶意的“”字,表现十字路口意的“”字,表现神前供木意的“”字等,日本人称为“国字”、“和字”。

日本人自制汉字不多,但参酌汉字造词法创制的汉字词汇(日本称“固有语”)却为数众多。现在中国人常用的参观、参看、参照、方针、解决、申请、想象、场所、敌视、服务等即借自日本“固有语”。

明治维新以降,日本成为非欧美国家实现近代化的“优等生”,其学习外来文化的目标也从中国转向欧美,译介反映欧美科技政教的术语概念,成为明治间日本新知识界的使命。在这一历史阶段,一些西学派知识分子力倡汉字废止论,然而,恰在“汉字废止论”风行朝野的幕末—明治间,正是日本创制汉字新词以译介西洋术语概念的高潮。

幕末—明治间日本新创汉字词以翻译西洋概念的主要方法是如下两种:一、择取中国古典词汇翻译西洋术语。其中又分三类。其一是所择中国古典词与西洋术语内涵相同,可直接对译,如伦理、政治、消费;其二是所择中国古典词基本意向与西洋术语近似,翻译时词义有所引伸、扩大,如文学、思想、物理、机械、发明、革命;其三是所择中国古典词与西洋术语内涵大异,甚至相反,翻译时仅借用中国古典词的词形,完全改造了词义,如封建、共和、经济、社会、民主。二、当没有古典词可借用时,便遵循汉字造词法,组创汉字新词翻译西洋术语。如形容词加名词:白金、白旗、哲学、数学、美学、美术、博物;副词加动词:交流、独占、暗示、饱和;动词加宾语:编制、断交、动员、讲座;两个有动词意味的汉字构成变活用动词:依赖、运转、格斗、滞留;同义复合词:解放、供给、说明;多重复义语:舶来品、最后通牒、社会主义、攻守同盟、治外法权等。

日本创制的汉字新词历经19世纪60年代以降几十年的筛选、锤炼,至90年代已经标准化。而恰在1896年以后,成千上万中国的莘莘学子赴日留学,将大量日籍(包括各级教科书)译介到中国,日本人创制的汉字新词随之在中国不胫而走,构成现代中国流行的外来词的重要组成部分。由于日制汉字新词已先期成熟,占据强势地位,不仅在中国人尚未创制相关译词时捷足先登,而且取代了已经创制的一批译词。此外,还由日本传来一批欧化语尾,如“~力”(生产力、战斗力等),“~性”(阶级性、民族性等),“~度”(深度、长度等),“~品”(作品、食品等),“~化”(现代化、公式化等),“~者”(劳动者、统治者等),增进了现代汉语的表现力。

日制汉字新词大量入华,难免生搬硬套之弊,然而,日制汉字新词连同所携带的西方新文化正是转型间的中国所需要的,它们丰富了汉字文化,使中国的话语系统迅速现代化,并与世界文化接轨,从而为20世纪初叶的新文化运动准备了条件,其功实不可没。

对于日制汉字新词的涌入,中国推动者有之(如康有为、梁启超、孙中山),反对者亦有之(如林琴南、辜鸿铭),而实际的运作趋势是,从大力推进、强行抵制两极走向顺其自然,使之在语文生态中汰劣存优。那些令中国人费解的日制汉字词,终于被中国自制的汉译词汇所取代;而既传输西学内容,又颇富汉文韵致的日制汉字新词则融化到汉语词汇的汪洋大海中,百姓日用而忘却其为外来语。

日本自大正以降,翻译西洋术语的主要方法由意译改为音译,二战后更盛行用片假名音译西洋词汇,汉字新词已极少创制。中国方面,20世纪20年代以来,逐渐摆脱对日译西书的依赖,直接从欧美翻译,日制汉字词输入量渐少。但这决不意味着中日两国汉字文化的交互影响已成明日黄花,中国与日本作为现今世界仍然使用汉字的两个主要国家,汉字文化的互动必将继续下去,不过是在一种新的条件下展现新的内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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